拉威爾管弦樂曲

【前言】

再說拉威爾 ( 1875—1937) 最喜歡僻論與善意欺人，恐怕已陳腐不鮮。而他最初不是爲管絃樂而寫的作品，反而使他獲得管絃樂作曲家的頭銜，要是拉威爾知此，恐怕也要與奮無比。然，此說千萬不可錯見其眞正的意義。拉威爾的管絃樂創作品，固然僅有十餘首的所謂寡作名曲，但在其全作品中卻佔有極重的份量，這即使是偶而才聽聽拉威爾音樂的人，想必也可立即瞭解。況且，其中會讓指揮家們乾脆罷手的，一首也沒有。不過，這些珠玉般的名曲，其原來的演奏形式，卻幾乎是所謂的鋼琴組曲及芭蕾音樂，因此，認爲這種事實才是自己心目中所想像的拉威爾之人，或許也是一個打擊。於此，首先從各點來看拉威爾獨特的作曲方法時，即可粗略見其自別一範疇，似乎也算不錯。

在音樂問題上所看到的任何挑戰與冒險，對拉威爾而言，一一皆具有値得爭取的魅力。這是幸或不幸，姑且不提，單是此一魅力已深深影響及拉威爾的製作內容。因爲將新的作品嘗試對照性的演奏手段或編曲，由此一思惟出發乃理所當然。何況，拉威爾並不滿足於此， 除了這種魔術性策略所成的樂曲以外，他甚至也物色其他作曲家的作品。換言之，無論原曲是自己的作品或他人的作品，拉威爾都能不介意的進行編曲一一亦卽，拉威爾是位天生的編曲家。結果，雖使他的作品呈現雙重的演奏形態，但卻佔有前例所難見的極大比例。另外， 拉威爾對編曲的愛好，到了晚年時亦不得不愈發精進。戰爭，恐怕就是原因之一。還有，瀕臨死亡的恐懼感和身心的不調一一多發性失行症 ( multiole apraxia ) 及腦實質的萎縮一恐怕也是加速其不能如願創作的原因所在。再者，也有批評家這樣主張：拉威爾固然具有無與倫比的技量，但在創造上決非得心應手，因此才使他應用了渾身解數欲避開此一艱辛的道路。在這樣的意見中，令人首肯之點亦到處可見。

如今，要撰寫拉威爾的管絃樂作品，這種行爲對他而言，簡直是一種造反。因爲在他的作曲作品中，從一開始就純粹爲管絃樂曲而寫的作品，也僅有：《西班牙狂想曲 Rapsodie espagnole》( 1907 )、《圓舞曲La Valse》( 1919 )及《波烈羅Bolero》( 1928 )等3曲而已。除此之外的作品，全部都擁有器樂劇場上演用的兩種版本 ( 上記3曲也有器樂版 ) 。於此，若欲使重點更加明白，聞名的《哈巴奈拉舞曲 Habanera》或許就是最好的例子。此曲係拉威爾初期作品中活潑的樂曲之一，原來係爲兩臺鋼琴的《聽覺的風景 Sites auriculaires》 ( 1895 )中的第一曲。這在拉威爾的管絃樂版本裏，倘若沒有與此對照的鋼琴版，恐怕也就難見聞於世。此外，從芭蕾曲到管絃樂組曲的製作過程，當然也不能說是暫時應付的將就形態。幸運的是，拉威爾於此卻有兩首能免於變形麻煩的《鋼琴協奏曲》( 1930 - 31 )。這兩曲的存在，便使着否定的理由無以寄存。因此，本書的製作立場，不僅是以原曲就爲管絃樂而寫的作品，亦包羅所有取型於管絃樂形態的管樂。還有，作品形態上無論是完全或有部分不同的情形，在形態上則不特別觸及。最後一章中，我們將以拉威爾將其他作曲家之音樂進行編曲的作品爲主敍述。

拉威爾對管絃樂，以及全盤音樂的態度，乃是從愚弄人而至別開生面的態度產生。他似乎也和同一種族的人們一樣，在他的底心裏， 音樂的理想形態乃充塞着狂歡、空想以及咒文的世界。拉威爾決不曾爲旣成的美學所毒害。他旣不像比才那樣以小業爲利，也沒有聖桑那般的保守反動。拉威爾那氣慨磅礴的名人藝術，不但確實遙遙凌越他們，其成果亦復更勝一疇。他們旣能應用可怕的才能而感到滿足，相對的，拉威爾卻更進一歩，以其過人的名家技術，全力以赴。〈藝匠 ( artisan )〉這樣一個字眼一一曾有位厚臉皮的批評家，如此投向拉威爾一一想來正是輕蔑拉威爾的正反比。當然，不久後，拉威爾已在管絃樂的結構上完全掌握了自己的格式。除了返覆研讀魏道爾( C. M. Widor ) 的《近代管絃樂技法 Technique de I'orchestre moderne 》外，私下復不斷向管絃樂圑員們討敎各個樂器所擁有的潛在性能，總譜上出現極端冒險的部分時，依然不厭其煩慢慢吟味，進一歩加倍磨練實力。此一象徵，便是小提琴奏鳴樂的作曲中，拉威爾寄給友人摩蘭傑的一通電報。一一 「請馬上弄來帕加尼尼的24首小提琴綺想曲」一一 如此謎般的連絡便是。此外，偶而也會將廢紙上寫成的樂句片段，當做速寫並加上註釋：「這樣可以演奏吧！」，突然郵寄給著名的演奏家。是故，若有人認爲拉威爾的才能是毫無條理的，一點也不奇怪。

對於這種幾乎可說是不健康的技巧之興趣，另還有一個跡象留在拉威爾所有譜寫的音樂之中，此一跡象可說是一種驚人的強迫觀念， 亦卽，音樂的主題必須是在一個時代的透鏡下成立。這或許是由於他那聞名遐邇的樂道心之鼓動所使然。只要參觀過拉威爾位於蒙霍爾，拉摩利的別墅 ( 今日仍完整保留拉威爾生前的原態 )，相信誰都會被那混亂的樣子給楞住。古老的希臘式掛氈，路易15世風的椅子，執政內閣時代 ( 1795—1799 ) 格調的桌子上，擺着一隻彈簧裝置的夜鶯。另外，約拉爾公司製造的大型鋼琴上，則散亂擺飾一些毫無價暄的中國式破爛。這種怪誕的裝飾風，固然會令客人感到困惑不解，但對拉威爾本人而言，這些陳列品卻是他底心的一大快樂。易言之，拉威爾對於贋品反而要比眞正的古董來得着迷。總之，對於這種所謂的「惡趣味」，拉威爾似乎是感到其樂無窮的。

在音樂方面，他所採取的姿態，依然對歴史落下不信任的陰影。若照拉威爾所說，巴羅克和羅可可這樣的語言，在更換的交際都是相同的，亦卽，只要添加當時的味道，卽可輕易獲得市民的共感。純熟、天衣無縫、且貫穿喧嚷裝飾 ( agrements ) 的《庫普蘭之墓 Tombean de Couperin》( 1917 )，便爲此給了佐證。此外，若以稍微輕快的《高雅而感傷的圓舞曲 Valse nobles et sentimentales ( 1911 )爲例，不但可見荀白克的不協和音到比達麥亞期 ( Biedermeier )(譯註1) 的風雅性，尙可見史特勞士風的感傷 ( schmalz )，是故， 其夾帶的雜然樣式，委實令我們感到迷失。這種斷然的大膽作風，恐怕連浦浪克都無法辦到。

最後，不得不掛在心上的事實，則是拉威爾的音樂全部都是以舞蹈爲其前提條件。這雖然僅可解釋成是和戴亞吉列夫 ( Diaghieve ) 的協力關係所促成，然，儘管和戴亞吉列夫之間的合作確實成爲拉威爾的促進劑，但比此更重要，是與出生地西布雷 ( Cibovre ) 切不斷的血緣關係。儘管萬事都具足法國式的拉威爾，其體內所流的法國血，依然僅有少數的一點而已。因爲他的父親是瑞士人，母親是巴斯克人 ( Basque )。而在音樂愛好上給予拉威爾最大影響的，還是母親這方面。亦卽，拉威爾是天生喜歡西班牙、拉丁美洲及北非等舞蹈形式所擁有的緊張節奏感。拉威爾自幼卽離開西布雷，並以年輕的〈阿巴舒( apache )〉身份冒充典型的法國流派，儘管如此，拉威爾亦未曾捨去巴斯克的生活方式。郎使不說此一特徵，其短小的身材和故意似的遠慮，也已淸楚說明了他是巴斯克人母親的兒子。此外，拉威爾熱衷於貝羅達 ( Pelota )以及其他巴斯克地方的遊戲，在其生涯中也始終未變。再者，當他旅行近東之時，也被當地的繆司神所着迷而寄以關心。同樣的，訪問紐約時，爵士樂的節奏也成爲其後備的冷凍食品。不過，儘管有這種形態的着迷，他對於自己的天性，仍然是忠實的。一一他曾說：夭生也只不過是〈人爲的( artificial ) 〉罷了 。事實上，在他的性格中結合熟練 ( artifice ) 這種意義的表現，可說是到處可見。

批評家們一般常犯的錯誤，就是將此當做不好的意境，不然就是把它當做接近不誠赏的意境來處理，而忽略了拉威爾是假手者，組立者，且未把主眼放在與這種事實無關係而存在的藝術。若將此當做一種主義來思考，那末，拉威爾的主義不但不遜色於任何其他多數的主義，恐怕也比今日所流行的幾種主義要一直來得優秀。

【目錄】

I 前言
II 初期的管絃樂曲
　古風格的小歩舞曲
　爲夭折公主的孔雀舞曲
　天方夜譚
　奥林比亞
　西班牙狂想曲
　滄海扁舟
　小丑的晨歌
　西班牙之時
III芭蕾組曲
　鵝媽媽組曲
　高雅而感傷的圓舞曲一阿笛萊德，或花之語
　達孚尼與克羅伊
IV後期的管絃樂曲
　庫普蘭之墓
　圓舞曲
　波烈羅舞曲
　V協奏曲
　G 大調鋼琴協奏曲
　爲左手的 D 大調鋼琴協奏曲
　吉普賽
VI其他的編曲作品
　華麗的小歩舞曲
　薩拉邦德舞曲
　舞
　展覽會之畫
　譯者後記

【初期的管絃樂曲】

非急性子或〈野心家〉的拉威爾，在巴黎國立音樂學院耗費15年的歲月裏，不但使他煩腻，且憤懣與日俱增。在這樣的歲月裏，萬沒想到卻在學院的大騷動一院長杜波亞的辭職與其後任所引起的混亂一中，打出了終止符。這一場政變劇一這裏必須聲明決非拉威爾本人所故意挑起一一其爆發的主因，無非是拉威爾被取消參加羅馬大獎資格一事。評審圑於1902及1903年度的比賽中都未曾把第一名頒給拉威爾，同時又以此爲由輕率拒絕他參加1905年的比賽。就當時而論，拉威爾不僅尙未超齡，同時還留在盧內 ( Charles Rene )及佛瑞、( Gabriel Faure ) 等人門下學習，因此就參加比賽的再挑戰而言，手續並無任何問題。然，爲甚麼拉威爾遭受到如此蠻橫的對待，其原因何在？如今仍然是一個解不開的謎。不過，就此一事件的發展而言， 無疑的拉威爾也和德布西一樣，必然在其音樂中盈滿了某種蘇俄音樂或東方音樂的濃厚影子。當然，這樣的音樂文法上並不必遵循前輩的慣例，同時也必然把拉威爾引導至這樣的一個方向。這在1898年以前的作品中，幾乎還看不到這種無分別的徵兆，但自此以後的作品，便開始留下拉威爾個人獨特嗜好的痕跡。這裏我們必須注意，在所謂權威當局的壓力下，拉威爾並沒有此種忍耐意義的練習作品，這一點是相當重要的。其中，固然也有能無害而揮的學生，但拉威爾在24歲時，便已是位信心十足且不遜色於他人的作曲家。

其最初被出版的作品一一1895年的《古風格的小步舞曲 Menuet antique》，好歹都可看出是未成熟的作品，不過，其後的作品便全都是道道地地拉威爾的東西。這裏必得一提的，就是有關此首《小步舞曲》中所謂鋼琴版與管絃樂版兩種最初作品的緣起。首先，鋼琴版...